“这样,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,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。”
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,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,会立即上奏皇帝,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,直接影响其升迁。
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。
“此外,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,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,找他们要派用回执,两厢夹逼,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。”
“老奴明白了。”
又议了几桩事,管家阖上簿册,笑着告诉他,
“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,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,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,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,哪知下午申时末,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,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,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,问您待会要不要
去瞧一瞧三小姐。”
想起那对小冤家,程明显便头疼,
“不必了,她会主动来找我。”
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。
看她能耍什么花招来。
挥退管家,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,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,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,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,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,一应用物也简单,不过虽简单,却都是最好的用料。
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,这只杯盏极小,不及人手腕大,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,其中三只进贡皇宫,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,剩下一只流入程家,前朝覆灭,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,听
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,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。
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,这种酒并不烈,也不清淡,色泽沉郁似血,口感层次丰富,入嘴有果香,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,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。
程明昱忧思过多,睡眠不好,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,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,这是程家的秘方,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,且每年限量供应,用姑苏人的话说,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,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,到了年底方得一
些,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,寻常人够不着,即便能订上的,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,再多也没了。
正因为它稀罕,这些年“姑苏酒”三字,已成了权贵的象征。
程明显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,不喝上一口,压根睡不着。
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,程明昱一口饮尽,过甬道,来到琴房。
抱厦之外,是一片茂密的细林,这个季节竹林早枯,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,程明显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,如今梅枝横斜,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,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。
程明显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,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,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,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。
程明显是程家的嫡长子,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,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,积年下来,早已是音律大家,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,给大晋施压,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。
比起书房,这间琴房称得上狭小,也没几件摆件,屋子里并未点灯,程明显下意识阖上双目,修长的手指覆上琴弦,一连串流水般的音符便从指腹下滑出。
没有琴谱,谈不上节奏,随性而弹。
双指如飞,从西角一路滑至东南,速度越来越快,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剑影从当空划过,渐而又顺着东南往上回拨,这下似珠玉落地般,每一下铿锵明锐,抑扬顿挫,如此来回大约十来次,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,尾音戛然而收。
这片天地都静了。
汗顺着额尖密密麻麻往下落,程明显双手撑琴深深呼吸。
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,
“您辛苦了...”
事后她匆忙追过来,葱玉纤细的手指扶着一盏茶,送至他跟前,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层绒光,那里还有未退的细汗。
他甚至没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样,余光倒出她身影,她暗喘吁吁,像是被雨打湿的娇花,颜巍难支。
这种事,她跟他说辛苦了?
接过茶盏一饮而尽,他头也不回离开。
睁开眼,窗外细雪霏霏,梅枝婆娑,一晃十八年过去了,梵界云十八年是一轮回,那么此时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,如此,也算共白头。
怔惘间,身后甬道末端的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老仆沧桑的嗓音传来,
“家主,三小姐亲自给您做了夜宵送来。”
老仆推开门,入目的是一条极深的甬道,程亦安拎着食盒抬起眼,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陷在黑暗尽头。
38、第 38 章